近日回鄉(xiāng)下老家，母親告訴我：莊子上的王大媽被醫(yī)院“回下來”了。母親沒有繼續(xù)說下去，但她哽咽難語、悲傷難過的神情，令我憂慮不安。我知道，在農(nóng)村老家，一個病人被醫(yī)院“回下來”，意味著什么。
前一段時間，母親在電話里就告訴我，王大媽在醫(yī)院里查出了子宮癌晚期，“不曉得怎么辦呢！苦了一輩子，一天福也沒享到，就得了這種病。”
王大媽年近七旬，與母親是同齡人。在那個物質(zhì)極度匱乏的年代，她們經(jīng)歷了農(nóng)村三年自然災(zāi)害，飽嘗饑寒困苦。為了一家老小的生活，挑河工、罱河泥、制磚坯、磨豆腐、犁田拉纖……這些蘇北里下河地區(qū)男人“唱主角”的重活、苦活、累活，她們都干過，而且干得絲毫不比男人差，是當之無愧的“半邊天”。就因為村里大集體干活肯吃苦能受累，敢與男子漢們比拼力氣，母親與王大媽在一千多人的莊子上頗有名氣，連續(xù)幾年被村里、鄉(xiāng)里評為勞動模范。在村里年終總結(jié)表彰大會上，她倆都曾多次走上主席臺披紅掛花，接受組織上的嘉獎勉勵和全村人的矚目致敬。
越是物質(zhì)短缺的時代，精神獎勵越會顯得珍貴。鄉(xiāng)里和村里的干部用頗具時代特征的溢美之詞，把榮譽包裝得如同華麗奪目的鳳冠霞帔，裝扮在母親與王大媽的身上。王大媽斗大的字不識一個，母親也只有小學文化，她們想不到也悟不出，干活不惜力氣竟蘊含著如此偉大的時代意義。農(nóng)村人特有的謙卑與善良，驅(qū)使她們堅定了為集體而拼命出力流汗的決心，以不辜負領(lǐng)導們給予的信任和榮譽。其實，母親與王大媽能“不讓須眉”，為的只是能掙得與男子漢們等額的工分，年終能多分點口糧，讓全家人果腹除饑。所以，她們即使被組織上捧上云端，每次受表彰領(lǐng)到的獎品也僅有一條毛巾和一只搪瓷杯，其他的可能還有領(lǐng)導們言詞鏗鏘的激情、和藹可親的笑臉，以及會場鑼鼓的余響，可先進與榮譽最終并未能兌換多少可以有效改變她們生活與命運的資本�，F(xiàn)在看來，也許這些根本不值一提，甚至讓人覺得可笑。但母親每當回憶起往昔這段艱苦而又美好的人生歲月，臉上就會有如春風吹過般泛起的漣漪。就在這些戰(zhàn)天斗地的苦難日子里，母親與王大媽結(jié)下的深厚情誼一直延續(xù)至今。所以，一聽說王大媽患了癌癥，母親內(nèi)心產(chǎn)生的那種疼痛感，我特別能體會到。
對母親這一輩農(nóng)村人來說，晚年生活能否幸福，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子女，也就是莊上人經(jīng)常談?wù)摰氖欠衲堋敖拥絻号牧Α薄＿z憾的是，王大媽的兩個兒子都未能“接上力”。對大兒子，王大媽兩口子使盡洪荒之力，舉債數(shù)萬元，才為他建了房子，娶回媳婦成了家。但時間不長，就為養(yǎng)老問題，老兩口子與大媳婦爭吵過數(shù)次。小兒子初中畢業(yè)，王大媽托親戚把他介紹到鎮(zhèn)辦廠上班；鎮(zhèn)辦廠倒閉了，他就跟人辦起了建材廠，專門生產(chǎn)城市道路建設(shè)用磚。開始幾年生意很好，賺了些錢，王大媽趁熱打鐵把他的婚事給辦了。和莊上人的想法一樣，母親也以為王大媽終于苦盡甘來，能享福了。哪想到，小兒子賺了點錢后心路大了，自己另起爐灶搞單干。兩三年時間，欠下一屁股債，最后跑路了。小兒媳婦看日子沒法過了，便離婚一走了之。本該是蒔花弄草、含飴弄孫、頤養(yǎng)天年的王大媽，卻再一次跌入生活的泥潭。為了年幼的孫子和自己的生活，老兩口子不分寒暑，到處打短工、找活干。每次看到王大媽羸弱而蹣跚的身影，母親都哀嘆不已。
對自己的病，王大媽其實在一年前就已察覺了，但她沒當回事，一直硬撐著，因而錯過了最佳治療期�，F(xiàn)在，眼看人要歿了，自己看病借的十多萬元債就像一塊巨石盤桓在心，讓她難以瞑目。王大爺已年逾古稀，且左眼失明，小孫子才讀初中，大兒子家庭紛爭不斷、自顧不暇，小兒子跑路十多年杳無音訊，這個苦難家庭該何去何從？
在老家莊子上，類似王大媽家境況的還有幾家。他們的年齡都在60歲左右，家中的兩三個子女文化程度都比較低；他們不是在家務(wù)農(nóng)就是外出打工，干的都是低收入的體力活，生活在困境中的這些老人們，著實讓人揪心不安。
慶幸的是，就在我動筆寫這篇短文時，母親又打來電話，說村里、鎮(zhèn)里對王大媽已啟動了大病救助程序，她所借的看病的錢很快會得到解決，連王大爺?shù)酿B(yǎng)老及其小孫子的上學難題也已一并列入了救助計劃，病危中的王大媽露出了久違的笑臉。
王大媽家的遭遇，讓人真切感受到祖國大家庭學有所教、病有所醫(yī)、老有所養(yǎng)的溫情與暖意。有理由相信，生逢盛世中國，無論你身處城市還是農(nóng)村，無論你是貧賤還是富貴，每一個人都會擁有越來越多的獲得感和幸福感。對王大媽們來說，生命也絕不再是一場虛妄的堅持、一次苦難的修行、一箋飄零的煙雨，而是一場精彩的邀約、一次美麗的綻放、一段出彩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