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樹是古老的樹種。早在商周之前的甲骨文時代便有桑樹的記載，又有桑木為甲骨文的甲骨替代物記載。這是質(zhì)如硬骨密如油絲的樹種，是我們鄉(xiāng)村堪當重任的木質(zhì)。
桑樹是我們鄉(xiāng)村常見的樹，也是不多見的樹。說常見，因為它也是普通的樹，在我們老家確實常見；說不多見，是因為這樹略有些模樣便會被人砍走，因而又不多見。
如果發(fā)現(xiàn)有桑樹的形影，多半是很小的幼樹，或是隱身于河堤邊，而且是陡坡間，那是人們一般無法企及，無法立足的地方；如果有的話，一般也不會太大，因為實在等不到它長得多大，就會被人設(shè)法弄走。別說幾百年，就是幾十年的老桑樹也十分少見。
當然這是過去，現(xiàn)在已趨于常態(tài)，將來肯定不一樣，可能會有幾十年，甚或是更長年代的老桑樹。
桑樹命不長留不住，是因為它有特殊的材質(zhì)，有其特殊的用途，承擔特殊的使命，是農(nóng)耕時代鄉(xiāng)村生產(chǎn)工具中十分重要的構(gòu)成部件。
正是因為桑樹生長慢，所以木質(zhì)緊，不是一般的緊，而是十分的緊，甚至是如鐵似鋼般的緊，緊得甚至看不出它的年輪。一般的樹木一斧頭下去，可砍下個大口子，而在桑樹那里至多是個斧印子。那木質(zhì)緊密耐磨程度超過老紅木，只是木紋和色澤不如紅木好。一般的一段樹木人們很容易抱起來，而同樣的一段桑樹則要花上很大的力氣，因為木質(zhì)緊身子沉，特別是鮮桑樹比鐵還要沉。因為身子沉，即使干透了的桑樹，放到河里不是氽水上，而是沉河底。
桑樹直的多彎的少，一般不是太高。但直有直的用處，彎有彎的用途。直的多半做扁擔做鍬柄，也可做家具，彎的則可做犁耙的關(guān)鍵構(gòu)建。特別是那石磙兩端的木質(zhì)樞柄，非桑木莫屬。成年的老桑樹身骨堪比鐵件硬，而鐵會生銹它不銹。我曾見過木犁底下的枕木，那是真正的老桑樹，深紅泛著油光，如鋼似鐵般堅硬。那鐵質(zhì)的犁頭和犁鏵都已磨得禿了尖，而那桑樹枕木用了十幾年還是那模樣，只是光滑了許多，似乎越用越沉穩(wěn)，越用越結(jié)實。
陳年的老桑樹那可是農(nóng)家的寶。過去有些大戶人家用百年老桑樹打制古式桌椅和凳子，重得讓人搬不動，經(jīng)久耐磨又結(jié)實，而且越用越油亮，越看越耐看，傳下幾代都不壞。
鄉(xiāng)人有句老俗語，叫做桑樹扁擔寧斷不彎。那既是說桑樹的硬度，也是說桑樹的品格。年輕的時候聽過一首歌《挑擔茶葉上北京》：“桑木扁擔輕又輕，我挑擔茶葉上北京……”這是藝術(shù)化的描寫，其實桑木扁擔不僅不輕，而且很沉很沉，故能堪當重任。在我們老家，如果看到一個大力氣的男子漢挑起二三百斤的重擔子，那肩上的扁擔肯定是桑樹做成的。我曾驗證窯工挑磚載坯用的大扁擔，無一不是直桿桑木所制，也只有桑木才能領(lǐng)得起這肩不離擔，擔不離肩的硬重活。而它的主人也像桑樹扁擔一樣的性格，默默承載著生活和勞動的重負，腳踏實地不言苦累，一步一個腳印兒穩(wěn)步前行。
父親當年曾用過桑木扁擔。那是他青壯年的時候，常常挑那一二百斤的重擔子。一些榆樹的或是丁字槐的扁擔，用不多長的時間就會變彎或是脆斷。后來父親從一陡河邊尋得一棵碗口粗的大桑樹，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將其刨下，又賠上兩把鋸條才將其剖開，又砍損幾回斧口，才將其修琢成兩根像模像樣的桑木扁擔。
那鋸子說來是夠慘的。兩個力大的男子漢拉鋸先將樹斷下，好半天僅拉下寸把深的一條縫，但鋸子卻崩掉了幾個齒，之后抹上一點油才算完成第一步。而將五尺三寸長的桑木再剖下卻整整拉了大半天，還又陪上一鋸條。但從此再未為扁擔費過心。這兩根扁擔一直用到父親挑不了重擔，干不了重活才送給別人家，那時的扁擔已經(jīng)油光滑亮，滿手抹不到一個刺絲頭。我曾看著扁擔上的油亮，那是父親艱辛的汗水，經(jīng)年累月浸潤而成油色的亮。
總說桑葚又甜又好吃，但總是看著眼饞吃不到。我們莊子后面的河坎上有棵不大的彎桑樹，樹冠倒是蓬蓬大大，每到春季總是掛滿紅桑葚，初始淡紅，熟時紫紅，散著誘人的甜香味，偶爾拽個近枝摘下葚果甜到心里，而遠的則夠撈不著，只能望著喜鵲站立枝頭啄食和鳴，仿佛在訕笑我們的無能。
前段時間回老家省親，順便再看那悠彎的桑樹依然還在，竟是得益于早已不用牛拉木犁了，否則不會存活到今天。再看這桑樹歷經(jīng)四十多年亦已長到碗口粗細，而同時代的楊樹、丁子槐早已成材且被砍去了多少年。但它們的木質(zhì)豈能與桑樹相比？生長的愈慢木質(zhì)愈細愈緊，木材也愈是硬實金貴。
樹木是日月光陰的濃縮，是天地精華的積淀，如同學究一般，愈久學問愈深。人是如此，樹亦如此；樹是如此，人格如樹。桑樹是經(jīng)典的標本，經(jīng)典的人格亦如桑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