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時代:打好“立人”的底子
作為青年人的大學生主要該干什么?,在大學期間要把自己培養(yǎng)成什么樣的人?我們通常說大學是培養(yǎng)專家的。你在大學里是學得專業(yè)知識技能,使自己成為合格的專業(yè)人才,以后一方面可以適應國家建設的需要,適應人才市場的需要,另一方面對個人和家庭來說也是謀生的手段。我想對謀生這類問題我們不必回避。魯迅早說過:“一要生存,二要溫飽,三要發(fā)展”。我們求學有這種明確的功利目的——那就是求得知識,成為專家,以后可以謀生。
但是人不僅僅要有功利目的,他還要有更大、更高的一個目標,一個精神目標。我們所確定的上大學的目標,不能局限在做一個專業(yè)技術人才、一個學者、一個專家,更要做一個健全發(fā)展的人,有人文關懷的人。人文關懷是指人的精神問題。
具體地說,你在大學時要考慮這樣兩個問題:一、人生的目的是什么?二、怎樣處理人與人,人與社會,人與自然的關系?怎樣在這幾者之間建立起合理的、健全的關系?思考這樣一些根本性的問題就是人文關懷。這樣才會建立起自己的一種精神信念,以至于信仰,才能為你一輩子的安身立命奠定堅實的基礎。這個問題大學期間解決不了,研究生階段也一定要解決,因為這是安身立命的最基本的問題。同時要不斷開拓自己的精神自由空間,陶冶自己的性情,鍛煉自己的性格,發(fā)展自己的愛好,提高自己的精神境界,開掘和發(fā)展自己的想象力、審美力、思維能力和創(chuàng)造能力,使自己成為一個健全發(fā)展的人。
大學的根本的任務不僅是傳授專業(yè)知識,而且是“立人”。所以大學期間要打好兩個底子。首先是專業(yè)基礎的底子、終生學習的底子。在現(xiàn)代社會知識的變化非?,你將來工作需要應用的知識不是大學都能給你的。尤其是自然科學,你一年級學的某些東西到了四年級就有可能過時了,知識的發(fā)展太快了。因此,大學的任務不是給你提供在工作中具體應用的知識,那是需要隨時更新的,大學是給你打基礎的,培養(yǎng)終生學習的能力。今后的社會發(fā)展快,人的職業(yè)變化也很快。不是像我們想象的那樣,你大學學物理你就一輩子搞物理,你很可能做別的事情。你在大學就必須打好專業(yè)技術知識的基礎和終生學習的基礎,這是一個底子。第二個底子就是精神的底子,就是剛剛我提到的安身立命的人文關懷。大學里這兩個底子打好了,那么走到哪里你都能夠找到自己最合理的生存方式。
我們的教育,特別是中學教育的最大失敗就在于,把這如此有趣如此讓人神往的讀書變得如此功利、如此的累,讓學生害怕讀書。我想同學們在中學里都是深有體會的:一見到書就頭痛,其實要是我一見到書就高興,就興奮。中學教育把最有趣味的讀書變成最乏味的讀書,這是我們教育的最大失敗,F(xiàn)在同學們進入大學后就應從中學那種壓抑的、苦不堪言的讀書中解放出來,真正為趣味而讀書,為讀書而讀書,起碼不要再為考試去讀書。這里涉及到一個很有趣的問題,讀書是為什么?讀書就是為了好玩!著名的邏輯學家金岳霖先生當年在西南聯(lián)大上課,有一次正講得得意洋洋、滿頭大汗,一位女同學站起來發(fā)問——這位女同學也很著名,就是后來的巴金先生的夫人蕭珊女士——:“金先生,你的邏輯學有什么用呢?你為什么搞邏輯學?”“為了好玩!”金先生答道,在座的同學們都覺得非常新鮮。其實“好玩”二個字,是道出了一切讀書、一切研究的真諦的。
還有一個問題:讀什么書?讀書的范圍,這對同學們來說可能是更現(xiàn)實的、更具體的問題。魯迅先生在這方面有非常精辟的見解:年輕人大可看本分以外的書,也就是課外的書。學理科的偏看看文學書,學文學的偏看看科學書,看看別人的研究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這樣對于別人、別的事情可以有更深切的理解。周作人也自稱是雜家,他主張大家要開拓自己的閱讀范圍,要讀點專業(yè)之外的書。
這里我想著重地談一談理科學生的知識結構問題。恩格斯曾經(jīng)高度評價文藝復興時期的那些知識分子說:“這是一個產(chǎn)生巨人的時代!彼^巨人都是多才多藝、學識淵博的人。那時候的巨人像達芬奇這些人,不僅是會四、五種外語,而且在幾個專業(yè)上都同時發(fā)出燦爛的光輝。恩格斯說:“他們沒有成為分工的奴隸,”這使他們的性格得到完整、全面的發(fā)展。在“五四”時期也是這樣,“五四”開創(chuàng)的新文化的重要傳統(tǒng)就是文理交融。比如魯迅和郭沫若原本是學醫(yī)的,受過嚴格的科學訓練;還有好多著名的科學家最初都是寫小說、詩歌的,像著名的考古學家、人類學家裴文中先生,他的一篇小說就被魯迅收入新文學大系,有相當高的水平;還有著名的建筑學家楊鐘健先生、植物學家蔡希陶先生,他們的小說創(chuàng)作都具有很高的水平。丁西林是北大第一個開設《普通物理學》的教授,是著名的物理學家,同時也是戲劇家。大家都熟悉、都羨慕的楊振寧、鄧稼先,他們在西南聯(lián)大讀書的時候,人們在回憶他們時,印象最深的就是他們在一棵大樹底下背誦古典詩詞的畫面,他們有很高的古典文學造詣。
我們中國的第一代、第二代甚至到第三代自然科學家,他們都是在兩個方面都有很高的造詣。問題是到了49年以后,由于這種文、理、工、醫(yī)、農(nóng)的合校大學體制的改變,專業(yè)劃分越來越細,越來越專業(yè)化,使得學生知識越來越單一,越來越狹窄,F(xiàn)在有些學者的精神氣質、氣度、精神修養(yǎng)上與前輩學者有距離,而這個距離不是臨時努力讀書能夠彌補的。精神氣質差異的根本的原因在于知識結構的不同,在于缺少文理交融的境界。在一般情況下,學理科的人缺少文學的修養(yǎng),缺少哲學的修養(yǎng)顯不出他有什么缺欠。反過來一般學文學的人不懂自然科學好像沒有什么關系。但是到一定高度的時候,學理工的有沒有文學修養(yǎng)和學文學的人有沒有自然科學的修養(yǎng)就會顯出高低了。知識結構的背后是一個人的精神境界的問題,而一個人能否成功最主要的是看他的精神境界。
我覺得對于理科學生來說首先要進入專業(yè),打下堅實的專業(yè)基礎,要做本專業(yè)的第一流的人才。但同時要走出專業(yè),不要局限在自己的專業(yè)里,要看到專業(yè)技術之外還有更廣闊的世界。對于理科的學生這個問題格外重要:就是你在豐富自己的專業(yè)技術知識的同時,還要豐富自己的精神世界,這樣你才能獲得真正的自由,不然你就是奴隸!
因此所謂如何讀書,讀什么書實際上是如何設計自我的知識結構的問題。大學期間自我設計的一個非常重要的方面就是知識結構的設計。周作人對知識結構的設計能給我們很大啟發(fā),他說:我們的知識要圍繞一個中心,就是認識人自己。要圍繞著認識人自己來設計自己的知識結構,周作人提出要從五個方面來讀書:
第一,要了解作為個體的人,因此應學習生理學(首先是性知識)、心理學、醫(yī)學知識。
第二、要認識人類就應該學習生物學、社會學、民俗學和歷史。
第三、要認識人和自然的關系,就要學習天文、地理、物理、化學等知識。
第四、“關于科學基本”,要學習數(shù)學與哲學。
第五、“關于藝術”要學習神話學、童話學、文學、藝術及藝術史。他說的這些方面,我們每個人都應該略知一二。既精通一門,同時又是一個雜家,周作人提出的這一點并不是做不到的。
那么在大學期間我們?nèi)绾纬@個方向去努力呢?怎樣打基礎呢?我有這有這樣一個看法,提供給大家參考。我覺得大學期間的學習,應該從三個方面去做。
第一方面,所有的學生,作為一個現(xiàn)代知識分子,都必須學好幾門最基礎的課程。
一個是語言,包括中文和外語,這是所有現(xiàn)代知識分子的基礎。順便說一下,這些年人們越來越重視外語的學習,你們的外語水平都比我強得多了,我非常羨慕。但是卻忽略了對中文的學習,包括許多學中文的學生甚至到了博士階段還有文章寫不通,經(jīng)常出現(xiàn)文字、標點的錯誤。有一些學生外文非常好,中文非常差,這樣一個偏倚就可能失去母語,造成母語的危機。這是一個令人非常焦慮的問題。越是像北大這樣的學校,問題越嚴重。作為一個健全的現(xiàn)代中國知識分子,首先要精通本民族的語言,同時要通一門或者兩門外文,不能偏廢。
在注意語言的同時,還有兩門學科的修養(yǎng)值得注意。一個是哲學,哲學是科學的科學,哲學的思維對人很重要,無論你是學理的還是學文的,都要用哲學的思維考慮問題,有沒有哲學思維是很重要的問題。還有一個是數(shù)學,數(shù)學和哲學都是最基礎的學科,也同樣關系著人的思維問題。不同的專業(yè)有不同的要求,但所有學科的所有學生都要打好一個語言、哲學與數(shù)學的底子。這是關系到你的終生學習與終生發(fā)展的基礎。
第二方面,必須打好自己專業(yè)基礎知識的底子。
我認為在專業(yè)學習上要注意兩個要點。一個是要讀經(jīng)典著作。文化講起來非常玄、非常復雜,其實都是從一些最基本的經(jīng)典著作生發(fā)出來的。就我所知道的中國古典文學而言,中國早期的文史哲是不分的,中國的文史哲、中國的文化其實都是從幾本書生發(fā)出來的,就是《論語》、《莊子》、《老子》這幾本書,看起來很簡單,但以后的中國文化就是由這些原典生發(fā)開來的。我?guī)а芯可,盡管學的是現(xiàn)代文學,我也要求他們好好地讀《論語》,讀《莊子》,讀《老子》,有時間還要讀《史記》,學文學的要讀《文心雕龍》,就這么幾本書,并不多。當然,這屬于補課,按說這幾本書,在大學期間就要下功夫好好地讀,把它讀得比較熟。讀的時候最好讀白本,讀原文,千萬不要去讀別人的解釋。必要的時候看一點點注釋,主要應該面對白本原文、面對原著,你反復讀,讀多了自然就通了。有這個以后你的學術發(fā)展就有了堅實的基礎。就我的專業(yè)——現(xiàn)代文學而言,我就要求學生主要要讀三個人的著作:魯迅、周作人、胡適。把這三個人掌握了,整個中國現(xiàn)代文學你就拎起來了,因為他們是領軍人物。專業(yè)學習要精讀幾本書,幾本經(jīng)典著作,在這幾本經(jīng)典著作上必須下足夠功夫,把它讀熟讀深讀透。這是專業(yè)學習的第一個要點。
第二個要點是掌握專業(yè)學習的方法。通過具體學科、具體課程的學習,掌握住專業(yè)學習的方法。這樣在專業(yè)方面,你既打了基礎,有經(jīng)典著作做底子,同時又掌握了方法,那么以后你就可以去不斷深造了。我剛才說過理科學生也要學文,那么學什么呢?我也主張讀幾本經(jīng)典。每個民族都有自己幾個原點性的作家、作為這個民族思想源泉的作家,這樣的作家在他這個民族是家喻戶曉的。人們在現(xiàn)實中遇到問題的時候,常常到這些原點性作家這里來尋找思想資源。比如說所有的英國人都讀莎士比亞、所有的俄國人都讀托爾斯泰、所有的德國人都讀歌德,每個民族都有幾個這樣的大思想家、大文學家。這些大思想家大文學家,是這個民族無論從事什么職業(yè)的人都必須了解的,也是這個民族的知識的基礎、精神的基礎、精神的依靠。
具體到我們民族,如果你對文學有興趣,大體可以讀這樣幾本書:首先是《論語》《莊子》,因為這兩本書是中國文化的源泉,最早的源頭。第二,如果你對文學有興趣就必須讀《詩經(jīng)》《楚辭》,還要讀唐詩。唐代是中國文化的高潮時期,唐詩是我們民族文化青春期的文學,它體現(xiàn)了最健全、最豐富的人性與民族精神。第三是《紅樓夢》。這是總結式的著作,是百科全書式的著作。第四個是魯迅,他是開現(xiàn)代文學先河的。我覺得理工科學生即使時間不夠,也應該在以上所談的那四五個至少一兩個方面認真讀一點經(jīng)典著作。我建議開這樣的全校性選修課,你們修這樣一兩門課。有這樣一個底子,對你以后的發(fā)展很有益處。
第三方面,要博覽群書。要學陶淵明的經(jīng)驗——“好讀書不求甚解”,用魯迅的話說就是“隨便翻翻”,開卷有益,不求甚解。
知識有的是讀來的,有的是聽來的。人才是熏陶出來的,是不經(jīng)意之間熏出來的,不是故意培養(yǎng)出來的。我做王瑤先生的學生,王先生從來不正兒八經(jīng)給我們上課,就是把我們帶到他客廳沙發(fā)上胡吹亂侃,王瑤先生喜歡抽煙斗,我們就是被王先生用煙斗熏出來的。我現(xiàn)在也是這么帶學生,我想到什么問題了,就讓學生到我家的客廳來和他們聊天,在聊天中讓學生受益。真正的學習就是這樣,一邊老老實實、認認真真地把基本的經(jīng)典讀熟、讀深、讀透,一邊博覽群書,不求甚解,對什么都有興趣,盡量開拓自己的視野。從這兩方面努力,就打下了比較好的基礎。如果你還有興趣,那么就讀研究生。碩士研究生就要進行專業(yè)的訓練,博士生在專的基礎上還要博。一個人的知識結構應該是根據(jù)不同的人生階段來設計,這是非常重要的一個問題。
02
讀書之樂:以嬰兒的眼睛去發(fā)現(xiàn)
世上真正的學術,特別是具有創(chuàng)造性的學術研究是非常愉快的。現(xiàn)在我講學術的另外一個方面。我高中畢業(yè)的時候學校讓我向全校的學生介紹學習經(jīng)驗,講一講為什么學習成績這么好。我說:“學習好的關鍵原因是有興趣,要把每一課當作精神享受,當作精神探險。我每次上課之前都懷著很大期待感、好奇心:這一堂課老師會帶著我們?nèi)グl(fā)現(xiàn)一個什么樣的新大陸?我上課之前都作預習,比如今天講語文我會先看一遍,然后帶著問題去聽課,懷著一種好奇心去學習!边@一點其實說到了學習的本質。
學習的動力就是一種對未知世界的好奇,當時只是一個中學生朦朧的直感,后來才體會到這背后有很深的哲理。作為人的我和周圍的世界是一種認知的關系。世界是無限豐富的,我已經(jīng)掌握的知識是有限的,還有無數(shù)的未知世界在等著我去了解。而我自己認識世界的能力既是有限的又是無限的;谶@樣一種生命個體和你周圍世界的認知關系,就產(chǎn)生了對未知世界的期待和好奇,只有這種期待和好奇才能產(chǎn)生學習探險的熱忱和沖動。這種好奇心是一切創(chuàng)造性的學習研究的原動力。帶著好奇心去讀書去探索未知世界,你就會有自己的發(fā)現(xiàn)。讀一本書、一篇小說,不同的人對它有不同的發(fā)現(xiàn)。同樣一篇小說十年前讀,我有發(fā)現(xiàn),到十年后讀我仍然會有發(fā)現(xiàn),這是一個不斷發(fā)現(xiàn)的過程。為什么你能有這樣的發(fā)現(xiàn),別人做不了?顯然是你內(nèi)心所有的東西被激發(fā)了以后你才能有所發(fā)現(xiàn)。因此你在發(fā)現(xiàn)對象的同時也發(fā)現(xiàn)自己,這是一種雙重發(fā)現(xiàn)——既是對未知世界的發(fā)現(xiàn),更是一種對自我的發(fā)現(xiàn)。我們用一句形象的話來說,當你讀一篇好的小說的時候,你自己內(nèi)在的美和作品的美都一起被發(fā)掘出來了,于是,你發(fā)現(xiàn)自己變得更加美好了,這就是學習的最終目的。因為這樣,對外在世界和對你內(nèi)在世界的不斷發(fā)現(xiàn)便給你帶來難以言說的愉悅、滿足感和充實感,所以就形成一個概念:“學習和研究是一種快樂的勞動”。金岳霖先生說讀書研究是為了好玩,就是說的這個意思。從本質上說,學習和研究是游戲,一種特殊游戲。它所帶來的快樂是無窮無盡的。
▲金岳霖,哲學家、邏輯學家,被譽為“中國哲學界第一人”。
讀書是常讀常新的。我讀魯迅的書有無數(shù)次了,但是每一次閱讀,每一次研究都有新的發(fā)現(xiàn)。這是一個永無止境的過程。這就有一個問題,你如何始終如一地保持這種學習、探討、發(fā)現(xiàn)的狀態(tài),從而獲得永恒的快樂?很多同學是一個時期讀書讀得很快樂,有發(fā)現(xiàn),但讀得多了就沒有新鮮感了,好像就這么回事。你得永遠保持新鮮感和好奇心才能保持永遠的快樂——這是會讀書與不會讀書,真讀書與假讀書的一個考驗。我也在不斷地探討這個問題,后來還是從北大的一個老教授、一位詩人——林庚先生那里找到了答案。林庚先生上的最后一堂課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是林庚先生的絕唱。大概是八十年代的時候,系里讓我組織退休的老教授來上最后一堂課。當時我去請林先生講課時,他就非常興奮,整整準備了一個月,不斷的換題目,不斷的調(diào)整內(nèi)容,力求完美。他那天上課是我終生難忘的,他穿著一身黃色衣服,黃皮鞋,一站在那兒,當時就把大家鎮(zhèn)住了。然后他開口講詩,說“詩的本質是發(fā)現(xiàn),詩人要永遠像嬰兒一樣睜大好奇的眼睛,去看周圍的世界,發(fā)現(xiàn)世界新的美。”然后他講了一首我們非常熟悉的唐詩,講得如癡如醉,我們聽得也如癡如醉。這堂課上完了我扶他走,走出教室門口就走不動了;氐郊依锞痛蟛∫粓,他是拿他生命的最后一搏來上這堂課的,所以就成了絕唱。他自身以及他的課都成了美的化身,給人以美的享受。這是極高的教學境界。
林庚先生的一個觀點就是要像嬰兒一樣,睜大好奇的眼睛來看世界,發(fā)現(xiàn)世界新的美。所謂嬰兒的眼光就是第一次看世界眼光和心態(tài),這樣才能不斷產(chǎn)生新奇感。你讀魯迅的作品,打開《狂人日記》,不管你研究多少回了,都要用第一次讀《狂人日記》的心態(tài),以嬰兒的好奇心去看,這樣才能看出新意。我想起美國作家梭羅在他的《瓦爾登湖》里提出的一個很深刻的概念:“黎明的感覺”。每天一夜醒來,一切都成為過去,然后有一個新的開始,用黎明的感覺來重新感覺這個世界,重看周圍的世界都是新的。黎明的感覺,就是我們中國古代所說的“茍日新,日日新,又日新!泵恳惶於际切碌,這時你就會不斷地有新的發(fā)現(xiàn),新的感覺,有新的生命誕生的感覺。我想向同學們提一個建議:你們每天早晨,從宿舍到教室看夠了煙臺大學的一切。明天早晨起來,你試試用第一次看周圍世界的眼光,騎自行車走過煙臺大學的林蔭大道,再看看周圍的人、周圍的樹,你就會有新的發(fā)現(xiàn)。重新觀察一切,重新感受一切,重新發(fā)現(xiàn)一切,使你自己進入生命的新生狀態(tài),一種嬰兒狀態(tài),長期保持下去,就有一顆赤子之心。人類一切具有創(chuàng)造性的大科學家,其實都是赤子。
今天講大學之大,大在哪里?就在于它有一批大學者。大學者大在哪里?就在于他們有一顆赤子之心,因而具有無窮的創(chuàng)造力。剛才講的金岳霖先生他天真無邪、充滿了對自己所做事業(yè)的情感,而且是真性情,保持小孩子的純真無邪、好奇和新鮮感。這樣才能夠有無窮無盡的創(chuàng)造力。這就是沈從文說的:“星斗其文,赤子其人”,他們有星斗般的文章,又有赤子之心。說到真性情,我想稍微做一點點發(fā)揮,一個真正的學者,知識分子,他都有真性情,古往今來皆如此。中國古代的知識分子,孔子、莊子、屈原、陶淵明、蘇軾哪一個不是有真性情的人,魯迅也有真性情。而今天保留真性情的人越來越少了。
03
兩層理想:永遠活出生命的詩意與尊嚴
要保持赤子之心很難,怎么能夠一輩子保持赤子之心?這是人生最大的難題。人生道路絕對是坎坷的,會遇到很多外在的黑暗,更可怕的是這些外在的黑暗都會轉化為內(nèi)在的黑暗、內(nèi)心的黑暗。外在壓力大了以后,你就會覺得絕望,覺得人生無意義,這就是內(nèi)在的黑暗。所以你要不斷面對并戰(zhàn)勝這兩方面的黑暗,就必須喚醒你內(nèi)心的光明。我自己每當遇到外在壓力的時候,總是為自己設計一些富有創(chuàng)造性的工作,全身心地投入進去,在這一過程中抵御外在和內(nèi)在的黑暗。壓力越大,書讀得越多,寫東西越多,我每一次的精神危機都是這樣度過的。
我經(jīng)常講,我們對大環(huán)境無能為力,但我們是可以自己創(chuàng)造小環(huán)境的。我一直相信梭羅的話:人類無疑是有力量來有意識地提高自己的生命的質量的,人是可以使自己生活得詩意而又神圣的。我大學畢業(yè)以后由于家庭出身,由于我一貫自覺地走“白!钡缆,所以盡管我畢業(yè)成績非常好,但是就不準許我讀研究生。他們說:“錢理群,你書讀的還不夠嗎?正是因為書讀得多,你越來越愚蠢。再讀書,你要變修正主義了。你的任務是到底層去去工作!彼源髮W畢業(yè)以后我被分到貴州安順,現(xiàn)在看是旅游勝地了,當時是很荒涼的。你想我是在北京、南京這種大城市長大的,我一下子到了一個很邊遠的底層,又正遇上饑餓的時代,飯都吃不飽。我被分到貴州安順的一個衛(wèi)生學校教語文。我印象很深,一進課堂就看到講臺前面放了一個大骷髏頭標本。衛(wèi)生學校的學生對語文課程根本不重視,我講課沒人聽。對我來說,這是遇到了生活的困境,是一個挫折、一個坎坷。話說回來,這對當?shù)厝藖碚f不是坎坷,他們也那樣活下去了,但從我的角度來說,是一個坎坷。
我當時想考研究生,想跳出來,人家不讓我考。這個時候怎么辦?我面臨一個如何堅持自己理想的考驗。我就想起了中國古代的一個成語:狡兔三窟。我給自己先設了兩窟,我把自己的理想分成兩個層面:一個層面是現(xiàn)實的理想,就是現(xiàn)實條件已經(jīng)具備,只要我努力就能實現(xiàn)的目標。當時我分析,自己到這里教書雖然對我來說是一個坎坷,但是畢竟還讓我教書,沒有禁止我教書,所以我當時給自己定了一個目標:我要成為這個學校最受學生歡迎的老師,而且進一步,我還希望成為這個地區(qū)最受學生歡迎的老師。我把這個作為自己的現(xiàn)實目標,因為讓我上課,就給了我努力的余地。于是我走到學生中去,搬到學生的宿舍里,和學生同吃同住同勞動,和學生一起踢足球,爬山,讀書,一起寫東西。這個過程中,我從我的學生身上發(fā)現(xiàn)了內(nèi)心的美。我全身心投入給學生上課,課上得非常好,我就得到一種滿足。人總要有一種成功感,如果沒有成功感,就很難堅持。我當時一心一意想考研究生,但是不讓考,所以我從現(xiàn)實當中,從學生那里得到了回報,我覺得我生命很有價值,很有意義,也很有詩意。
我還寫了無數(shù)的詩,紅色的本子寫紅色的詩,綠色的本子寫綠色的詩。我去發(fā)現(xiàn)貴州大自然的美,一大早我就跑到學校對面的山上去,去迎接黎明的曙光,一邊吟詩,一邊畫畫。為了體驗山區(qū)月夜的美,我半夜里跑到水庫來畫。下雨了,我就跑到雨地里,打開畫紙,讓雨滴下,顏料流瀉,我畫的畫完全象兒童畫,是兒童感覺。我堅持用嬰兒的眼睛去看貴州大自然,所以還是保持赤子之心,能夠發(fā)現(xiàn)人類的美、孩子的美、學生的美、自然的美。雖然是非常艱難的,飯也吃不飽,但是有這個東西,我度過了難關,我仍然生活得詩意而神圣。也許旁邊人看見我感覺并不神圣,但是我感覺神圣就行了,在這最困難的時期,饑餓的年代,文革的年代,我活得詩意而神圣。我后來果然成為這個學校最好的老師,慢慢地在地區(qū)也很有名,我的周圍團結了一大批年輕人,一直到今天,我還和他們保持聯(lián)系,那里成了我的一個精神基地。
但另一方面,僅有這一目標,人很容易滿足,還得有一個理想的目標。理想目標就是現(xiàn)實條件還不具備,需要長期的等待和努力準備才能實現(xiàn)的目標。我當時下定決心:我要考研究生,要研究魯迅,要走到北大的講臺上去向年輕人講我的魯迅觀。有這樣一個努力目標,就使我一邊和孩子們在一起,一邊用大量的業(yè)余時間來讀書,魯迅的著作不知讀了多少遍,寫了很多很多研究魯迅的筆記、論文。文革結束以后,我拿了近一百萬字的文章去報考北大,今天我之所以在魯迅研究方面有一點成就,跟我在貴州安順打基礎很有關系。但是這個等待是漫長的,我整整等了十八!我一九六零年到貴州,二十一歲,一直到一九七八年恢復高考,三十九歲,才獲得考研究生的機會。那一次機會對我來說是最后一次,是最后一班車,而且當我知道可以報考的時候,只剩下一個月的準備時間,準備的時候,連起碼的書都沒有。當時我并不知道北大中文系只招六個研究生,卻有八百人報考;如果知道了,我就不敢考了。
在中國,一個人的成功不完全靠努力,更要靠機會,機會是稍縱即逝,能否抓住完全靠你,靠你原來準備得怎樣。雖然說我只有一個月的準備時間,但從另一個角度說我準備了十八年,我憑著十八年的準備,在幾乎不具備任何條件的情況下,倉促上陣。我考了,而且可以告訴大家,我考了第一名。我終于實現(xiàn)了我的理想,到北大講我的魯迅。但是話又說回來,如果我當初沒有抓住機會,沒有考取北大的研究生,我可能還在貴州安順或者貴陽教語文,但我仍不會后悔。如果在中學或是大學教語文的話,我可能沒有今天這樣的發(fā)展,我有些方面得不到發(fā)揮,但是作為一個普通的教師,我還是能在教學工作中,就象幾十年前一樣獲得我的樂趣,獲得我的價值。
我覺得我的經(jīng)驗可能對在座朋友有一點啟示,就是你必須給自己設置兩個目標,一個是現(xiàn)實目標,沒有現(xiàn)實目標,只是空想,你不可能堅持下來。只有在現(xiàn)實目標的實現(xiàn)過程中,你不斷有成功感,覺得你的生活有價值,然后你才能堅持下去;反過來講,你只有現(xiàn)實目標,沒有理想目標,你很可能就會滿足現(xiàn)狀,等機會來的時候,你就抓不住這個機會。人總是希望不斷往上走的,所以我覺得人應該有現(xiàn)實目標和理想目標這樣兩個目標,而且必須有堅持的精神。即使沒有機會實現(xiàn)理想目標,你還有一個可以實現(xiàn)的現(xiàn)實目標。人是可以使自己在任何條件下都生活得詩意而神圣。
一個人的生命、生活必須有目標感,只有大目標、大理想是不行的,要善于把自己的大理想、大目標、大抱負轉化為具體的、小的、可以操作的、可以實現(xiàn)的目標。我把讀一本書、寫一篇文章、編一本書、策劃一次旅游或者到這來演講這樣的一件一件事情作為具體的目標,每一次都帶著一種期待、一種想象,懷著一種激情、沖動,全身心地投入其中、陶醉其中,用嬰兒的眼光重新發(fā)現(xiàn),把這看作是生命新的開端、新的創(chuàng)造,從中獲得詩的感覺。我曾經(jīng)給北大的學生有一個題詞:“要讀書就玩命地讀,要玩就拼命地玩!睙o論是玩還是讀書都要全身心地投入,把整個生命投入進去。這樣才使你的生命達到酣暢淋漓的狀態(tài),這是我所向往的。
04
沉潛十年:最誠懇的希望
我還要講一個問題,讀書、學習是要有獻身精神的。這些年大家都不談獻身了,但是根據(jù)我的體會你真正想讀好書,想搞好研究,必須要有獻身精神。我至今還記得王瑤先生在我剛剛入學作碩士研究生的時候對我說:“錢理群,一進校你先給我算一個數(shù)學題:時間是個衡量,對于任何人,一天只有二十四小時,要牢牢地記住這個常識——你一天只有二十四小時。這二十四小時就看你如何支配,這方面花得多了,另一方面就有所損失。要有所得,必須有所失,不能求全!敝v通俗點,天下好事不能一個人占了,F(xiàn)在的年輕人最大的毛病就是想把好事占全,樣樣都不肯損失。你要取得學習上的成功、研究上的成功,必須有大量的付出,時間、精力、體力、腦力,必須有所犧牲,少玩點甚至是少睡點覺,更沒有時間來打扮自己。你打扮自己的時間多了,讀書的時間就少了,這是一個非常簡單的道理。
怎么安排時間,我沒有一個價值判斷。你打扮自己、你整天玩,那也是一種人生追求,不能說讀書一定就比玩好。不過你要想清楚,這邊花得多那邊就有損失,你打扮的時間、玩的時間多了,那就會影響讀書。想多讀書就不要過分想去玩、去打扮自己。這背后有一個如何處理物質和精神的關系問題,既要物質的充分滿足又要精神的充分滿足,那是一種理論的說法,是一種理想狀態(tài)的說法,或者從整個社會發(fā)展的合理角度說的,落實到個人是比較難實現(xiàn)的。我認為落實到個人物質首先是第一的,所以魯迅先生說:“一要生存,二要溫飽,三要發(fā)展!彼f得很清楚,生存、溫飽是物質方面的,發(fā)展是精神方面的。
所以我覺得同學們應該考慮好,如果你決心偏重于精神追求,在物質上就必須有犧牲,當然前提是基本物質要求要有保證。在基本物質得到保證的基礎上,你就不能拼命去追求那些東西了,這一方面你得看淡一點。有所得必有所失,這不是阿Q精神。面對大款我并不羨慕他們,但我也不鄙棄他們,他們有他們的價值,有他的追求。只要你是誠實勞動得到你應該得到的東西,我尊敬你,但是我和你不一樣,我追求的是精神。我講的獻身精神不是像過去講的那樣,什么物質也不要只是去獻身,我不是這個意思,F(xiàn)在年輕人最大的毛病就是貪得無厭,什么都想得全,恨不得什么都是第一流的,稍有一點不滿就牢騷滿腹,我見過很多同學都有這種問題,這是不行的。這是你做的選擇,有所得就有所失,有所失反過來才又會有所得。
另外在學習上,必須要潛下來,我一再跟學生說:“要沉潛下來”。我有一個對我的研究生的講話,這個講話后來整理成一篇文章,題目就叫《沉潛十年》!俺痢本褪浅领o下來,“潛”就是潛入進去,潛到最深處,潛入生命的最深處,歷史的最深處,學術的最深處。要沉潛,而且要十年,就是說要從長遠的發(fā)展著眼,不要被一時一地的東西誘惑。我覺得很多大學生,包括北大的學生都面臨很多誘惑。北大學生最大的問題就是誘惑太多,因為有北大的優(yōu)勢要賺錢非常容易。還有就是很容易受外界環(huán)境的影響,很多北大學生剛入學的時候非常興奮,充滿種種幻想。一年級的時候混混沌沌的,到了二三年級就覺得自己失去目標了,沒意思了。看看周圍同學不斷有人去經(jīng)商,去賺錢,羨慕得不得了。再看到有人玩得非常痛快,也羨慕得不得了,所以受環(huán)境的影響變得越來越懶惰。
我跟我的學生談得非常坦率,我說:我們講功利的話,不講大道理。在我們中國這個社會有三種人混得好。第一種人,家里有背景,他可以不好好讀書。但他也有危險,當背景出了問題,就不行了。最后一切還得靠自己。第二種人,就是沒有道德原則的人,為達到目的,無論紅道、黑道還是黃道,他都干。但對于受過教育的人,毫無道德原則的什么事都干,應該是于心不甘的吧。第三種能站住的人就是有真本領的人,社會需要,公司需要,學校也需要。所以既沒好爸爸,又有良心有自己道德底線的人,只有一條路——就是有真本事。真本事不是靠一時一地的混一混,而是要把自己的基礎打扎實。
今后的社會是一個競爭極其激烈的社會,是一個發(fā)展極其迅速的社會。在這種發(fā)展迅速、變化極快、知識更新極快的社會,你要不斷地變動自己的工作,這就靠你們的真本事。大家要從自己一生發(fā)展的長遠考慮,就是講功利也要講長遠的功利,不能從短時的功利考慮。我們不必回避功利,人活著自然會有功利的問題。大家應該抓好自己的這四年時間,把自己的底子打好。這樣,你才會適應這個迅疾萬變的社會。“沉潛十年”就是這個意思,F(xiàn)在不要急著去表現(xiàn)自己,急忙去參與各種事。沉下來,十年后你再聽我說話,這才是好漢!因此,你必須有定力,不管周圍怎么樣,不管同寢室的人怎么樣,人各有志,不管別人怎么做生意,不管別人在干什么,你自己心里有數(shù)——我就是要扎扎實實地把底子打好。要著眼于自己的長遠發(fā)展,著眼于自己的、也是國際、民族的長遠利益,扎扎實實,不為周圍環(huán)境所動,埋頭讀書,思考人生、中國以及世界的根本問題,就這樣沉潛十年。從整個國家來說,也需要這樣一代人。我把希望寄托在十年后發(fā)表自己意見的那一批人身上,我關注他們,或許他們才真正決定中國的未來。中國的希望在這一批人身上,而不在現(xiàn)在表演得很起勁的一些人,那是曇花一現(xiàn)!沉潛十年,這是我對大家最大、最誠懇的希望。
在我結束演講的時候,送給大家八個字:沉潛、創(chuàng)造、酣暢、自由。這也是我對演講的主題——“大學之大”的理解。我覺得“大學之為大”,就在于首先它有一個廣闊的生存空間。順便說一下,我今天參觀了貴校,我看你們的校園很大,宿舍很大,教學樓很大,這基本上就有了一個大的生存空間。然后更主要是提供大的精神空間。所以剛才強調(diào)讀書要廣、要博就是要有一個大的精神空間。所謂大學就是在這樣一個大的生存空間和精神空間里面,活躍著這樣一批沉潛的生命,創(chuàng)造的生命,酣暢的生命和自由的生命。以這樣的生命狀態(tài)作為底,在將來就可能為自己創(chuàng)造一個大生命,這樣的人多了,就有可能為我們的國家,我們的民族,以至為整個世界,開創(chuàng)出一個大的生命境界:這就是“大學之為大”。
文章來源:書香中國